在《“无言的结局”》(刊于《春秋周刊》)这篇短文中,我曾简略介绍过胡适跟徐芳的一段情缘。令人难以想像的是,2006年3月,徐芳竟以“30年代女诗人”的身份在台湾文化界闪亮登场。台湾秀威资讯科技股份公司先后出版了《徐芳诗文集》和《中国新诗史》。第一本书的封底介绍说:“她是寥若晨星的女诗人中的一员,也是继林徽音、冰心以降,一颗被遗落的明珠。她生命的陈迹,都化作文字的清婉与感情。珠罗翠网,花雨缤纷。她是绚丽风景中的一道光彩,倏起又倏消,如梦又还真。”第二部书的封底介绍说:“一部尘封七十年的最早‘新诗史'论著!……该书虽为作者少作,但从中却可见其早慧的才华与高卓的悟力。论诗叙史,融于一炉,洵为不可多得的论著。”
此时,徐芳已经94岁!我在《“无言的结局”》一文中,介绍了徐芳在北京大学就读时跟胡适发生的恋情。当时在徐芳心中,爱就像玫瑰花一样甜美,像冬雪一样的洁白,像紫罗兰一样温柔,像天空一样神圣,像太阳一样伟大。她要把这束爱的花朵奉献给胡适:“白的是纯洁,红的是爱。黄的是忠贞,紫的是暖。”希望胡适能将这束花栽在心的深处。胡适肯定欣赏这位美女加才女。从现存史料中,也可证实胡适的确给过她一点温情,就像月光一样柔和地吻着她的媚眼;但胡适又深知他无法摆脱自己的家庭,就像月亮终究脱离不了它运行的轨道。这篇文章最后谈到,1941年4月24日,徐芳曾致信胡适,想赴美国深造,希望时任驻美大使的胡适为她提供半工半读的机会。这是他们最后的一次联系。
根据新近发掘的史料,徐芳留美的要求并未遂愿。1943年9月5日,她与徐培根在重庆中国留德同学会结婚。男方主婚人是鲁迅留学日本时期的同乡、后曾出任台湾行政长官的陈仪(字公侠),男傧相是七省讨袁联军总司令李烈钧的儿子李赣骥。我们记得,新郎徐培根的名字曾在鲁迅的著名杂文《为了忘却的记念》一文中出现过。文中提到殷夫烈士的遗物《彼得斐诗集》,该书第二页上写着“徐培根”三个字,鲁迅怀疑这是殷夫的真姓名。事实上,殷夫原名徐祖华,徐培根是他哥哥,曾留学德国。殷夫保存的那本德文版《彼得斐诗集》,很可能就是徐培根从德国购买的。殷夫跟徐培根选择了两条截然不同的政治道路,这反映在他的名作《别了,哥哥!》一诗中。
婚后的徐芳仍在重庆农民银行做事。徐培根当时在陆军大学任职,兼任陆军参谋学校校长。1949年底全家迁到台湾。徐培根先后任台湾陆军参谋本部参谋次长、副总长,阳明山革命实践研究院院务委员,国防大学校长,国防研究院教育长。1991年2月8日去世,终年96岁。徐芳赴台之后成了家庭主妇,从未在任何单位任职。育有二女一子。长女徐振容是生物化学专家。二女思行留在大陆,长期在苏州农校执教。小儿子振桐在台湾行政部门担任职员,重印徐芳的《中国新诗史》就是他的主张。
《中国新诗史》是徐芳1935年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之前撰的长篇论文,指导老师就是胡适。胡适先审定了写作提纲,对结构作了若干调整,推荐了一些篇目,订正了个别笔误;论文完成之后,又作了多处批改。这部著作概述了1917年至1935年中国新诗发展的历程,先后评析了35位诗人的诗作,其中列有论述胡适诗作的章节。她公正地指出胡适的白话诗虽“未能尽脱文言窠臼”,“很像一个缠过脚后来放大了的妇人”,但“头一个提倡放脚人的功劳,对于后来是深而且大的。”在《尝试集》的作品中,徐芳最欣赏的是胡适1920年8月24日游玄武湖时写的一首《湖上》:“水上一个萤火,/水里一个萤火,/平排着,/轻轻地,/打我们的船边飞过。/他们俩儿越飞越近,/渐渐地并作了一个。”我不知道徐芳在赞赏这首诗“灵巧”的同时,是否还有情感方面的联想?
该书附录了徐芳的五篇诗论和书评。她于1935年毕业之后,一度留在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任胡适的助理员,同时又编辑《歌谣周刊》。在这段时间里,她研究了北平的儿歌、喜歌、数来宝,尤其重视收集表达民意的歌谣:有的美刺政治得失,有的描写民间生活,有的反映时代演变。徐芳指出:“歌谣是大众的歌;因此歌谣里对于时政的褒贬,正是全民众对于施政者的爱恶。这些歌里,常常是包括了许多政治上或社会上的大问题,正待人们去研究,解决。所以我觉得不但是我们研究歌谣的人要搜集表达民意的歌谣,行政者和政论家都不应忽略了这一点。”
令读者最感兴趣的是《徐芳诗文集》。书中收有她的早期习作,已刊诗作,未刊诗稿,译诗,散文,随感,小说,报道,独幕剧,表现了这位女作者多方面的文学才华。所收诗作中,除了《“无言的结局”》一文引用过的那首《无题》之外,还有几首我以为也是抒发了对胡适的爱情,如:情人小赞
怎叫我不对他钟情!你看,他那长硕的脸上,有一对会笑的眼睛。他说话,有你意想不到的好听。
我烦厌了所有的恋,所有的人,无论他们对我陪过多少小心,我只等他给我一个笑,那笑里,有多少神奇收蕴!我懒聆一切的妙乐,只爱听他随意说出的几句话。
那声音,那么洪亮,那么清,像一位奏曲子的圣手在弹琴。
也许他不认识我,不知道我的姓名,但我心里已种了相思的病茵。单恋人的生命也许永远是冷静!可是,我不怨———绝不怨他的无情。(1935年12月23日夜)
途中我倦游归来的路程,正是他刚走过的旅道。在寂寞的途中,他曾为我烦恼。
如今我坐在车里,又怎能把他忘掉?呵!什么时候呵!我们能同车逍遥?(1936年2月6日在平浦车中沧州站)以上诗作,均可视为徐芳爱恋胡适的情感记录。
还有必要介绍收入《徐芳诗文集》中的独幕剧《李莉莉》。剧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年约二十岁的美貌女子,因生活所迫做了一年的舞女。当地警察局长之弟王六爷是一个纨绔子弟,家中已有两房太太,却还要诱迫李莉莉委身于他。李莉莉鄙薄王六爷的为人,宁可因拖欠三个月的房租被警察拘捕进区公安局,也决不让乘人之危的王六爷得逞。剧本结尾处李莉莉有一句令人警醒的台词:“我承认我是欠了人家的房租,我承认我是行为不正,我承认我是违犯法律。法律!法律就是给我们预备的。”这就一语戳穿了旧中国法律的“公正性”。
据徐芳回忆,《李莉莉》这部独幕剧是在叶公超教授的关心和指导之下完成并得以发表的。当时叶先生正编辑《学文月刊》,他收到徐芳的来稿之后,便在清华园约见了这位21岁的作者。在场者还有杨振声、闻一多等著名教授兼作家。徐芳通读了一遍剧本,杨、闻二先生认为可以,只有叶先生提了一点修改意见。剧本在《学文》第二期刊出后,意外地得到了茅盾的好评。1934年10月1日,茅盾以“惕若”为笔名,在《文学》杂志第三卷第四号发表了一篇书报述评,题为《〈东流〉及其他》。文中指出:《学文》
月刊登载的作品大多“技巧圆熟”而“内容空虚”,而徐芳的《李莉莉》是一个“怪惹眼的例外”,因为李莉莉的人生观是跟命运相抗争的。
在《徐芳诗文集》和《中国新诗史》出版时,徐芳曾扼要介绍了自己的生平,台湾一些媒体(如《中国时报》)也对她进行了专访。综合起来可知,徐芳是江苏无锡人,1912年10月5日出生。小时候体弱多病,长期在家静养,直到九岁才进北平第36小学就读,后考入北平私立适存中学、北平市立第一女子中学和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预科。1931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。1932年胡适出任北大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,并开设“中国哲学史”课程。徐芳在北大读书时,余上沅先生教戏剧,唐兰先生教甲骨文,孙大雨先生教新诗,傅斯年先生教中国古代史。教员中还有钱玄同、刘半农、魏建功、罗常培等,都是一代名师。
此外,徐芳还到英文系旁听梁实秋先生讲的英国文学史……在徐芳的回忆中,朱自清长得矮矮小小,朱光潜一身西服笔挺,林徽音面貌清秀,身体孱弱。惟独谈到胡适时,徐芳十分冷静地低调以对,不愿披露更多的细节。我想,她内心一定会有自己的隐疼。徐芳在《情人小赞》中曾写道:“单恋人的生命也许永远是冷静,可是,我不起怨———绝不怨他的无情。”在《情诗三首·三》中又明确写道:“我有一个偏见:单恋的趣味多。”我想,重感情的她在跟理智的胡适交往的过程中,单恋的成份肯定要多于互恋的成份。